我想念老家那眼老水泉。
老水泉是老家人一辈辈传下来的名字,是我家门下山路边的一口清泉。泉眼很小,样子很不起眼,但泉水清冽,滋养着整个村子,即使在大旱的年馑里也未曾干涸过。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,村子热闹繁盛,老水泉边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。清甜澄澈的泉水,夏天里有取之不尽的清凉,冬日里袅袅地飘着热气。我盼望什么时候回老水泉掬一捧天光云影,抿一抿清甜往事。
老家院子的住户仅剩三户,无事,如何回去,回去了,又为何事?年底,因为给老祖母扫墓,终于成行。
远看,老水泉几乎被杂草和枯叶掩盖了。蜿蜒坍塌的小路因少有人行而荒凉无比,路旁的梯田狭窄破败,几处石块塌了下来,墙面就露出丑陋的口子,像是一只睁着的无神的眼睛。皂荚树更高大了,枝干上的尖刺呈现出黑褐色,看起来就很锐利,像一团团刺猬,蜷缩在树上。
我童年岁月里清甜美妙的老水泉,难道消失了?干涸了?我紧走几步,松了一口气,原来在杂草丛中,清澈的泉水静静地流淌着,井口几乎看不分明,石头垒起来的井台还在,不知什么年代铺的青石板被磨出的深深的印痕,拨开落叶还看得分明。探着头,那明亮的泉水还是记忆里的那样清澈。掬一捧水,手指一触到水面,凉意像闪电一样传到了心底,童年的往事瞬间如水一样从心上流过。
小时候庄院里住户很多,沿着蜿蜒的山路,一个个小院子像结在大山褶皱里的野果子。土墙黛瓦,房前屋后,果树竹林,炊烟袅袅。梯田一道一道,菜园一畦一畦。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里,藏着数不清的笑声、吆喝声。每到黄昏,牛脖子的铃铛有一声没一声地响,大孩子小孩子的说笑声,不成调子的歌声;下地回来的大人,隔着田垄和小路打招呼的声音;不知谁家喊回家吃饭的声音,拖长了调子。房前屋后的树荫那样浓稠,月亮的影子慢慢上来了,才开始藏在树梢里,迷迷蒙蒙的,看不分明,渐渐地越升越高,明亮起来,庄院静下来了,老水泉映着月影,也静静的。泉边的小路上人影开始晃动,庄院已经吃过了晚饭,女人们刷锅,孩子们趁着月光在院子里上演一天里最后也是最好的戏码——捉迷藏,踩影子。牛羊们反刍,猪娃们在槽里专心地吃食,摇着尾巴,嘴里“嘭嘭嘭”地响。男人们就趁着饭后睡前的这点空闲,挑几担水第二天用。
木桶在扁担上晃晃悠悠,吱吱呀呀地在身后洒下一天的疲惫。凉风若有若无,四周的连山是黑色的影子,远处是若隐若现的人家和灯光。不知名的虫子在路边的草丛里叫个不停,夏夜里的萤火虫忽然就碰到鼻尖儿上了......
如果是冬天,天黑的早。一担泉水进家门的时候,火塘里的火早就升起来了,红红的火苗舔着黑黑的茶壶,刚进家门的泉水,添几瓢,不一会儿,就咕噜咕噜地冒着白气了。洒点秋天里采的野菊花,就是苦香苦香的菊花茶。
春秋里挑回来的水里,难免漂几朵路边的油菜花,林子里落下的槲叶子。
这一路,挑着挑着,就挑走了多少个秋冬春夏。
艰辛的劳作,累断了肋子骨,但又是那样的亮堂堂,喜洋洋。像柴火灶和大铁锅里炖出来的肉,蒸出来的饭,热辣辣的香味飘得满庄院。
对于孩子,老水泉汩汩地流淌着无尽的快乐。菜园里刚摘的黄瓜,碧绿鲜嫩,浑身还带着小刺,浸在泉水里,午睡起来吃,又甜又冰爽,再没有吃过哪种口味的冰激凌能与之媲美。暑假里,西瓜终于成熟,也冰在泉水里,晌午饭后,抱回来放在案板上,怎么擦身上都是水珠,老祖母站在案板前,颤巍巍地说:“老泉的水,多冰哦!瓜都冒汗了。”
不知哪个伙伴拿了竹筒,捅了几个小窟窿,做成了水枪,灌满泉水,冷不丁洒在身上,冰得一个激灵,暑气全消。满院子的跑,追着狗追着猫追着鸡鸭,跑着跑着,就该上学了。
踩着猪小肠一般的山路,挎着花书包,嘴里还在答应着大人的叮嘱,脚下早就生了风,跑过老水泉时不忘去照个影。放学回来,一群孩子必须要到泉边的小池子去洗把脸,顺手摘下路边的桑叶,折成个小漏斗,又像个碧绿的小勺子,伸进泉里舀水喝,泉水深,一溜的小屁股朝天撅着,跪在井沿的石板上,现在想起来,真是一副生动的漫画。
喝着喝着,就慢慢地离老水泉远了。孩子们大了,沿着山路走得没见了影儿,读书的,打工的,都到了城里。喝着水龙头里的水,呛人的漂白粉味挤在闹钟声音里,来不及细细品味。脚步匆匆忙忙,各种矿泉水就拎在手里,喝完了扔进垃圾桶。再以后,渐渐都在城里有了家,饮水机,桶装水,慢慢的,老水泉的清甜味越来越远。再后来,日子里挤进里孩子的哭哭笑笑,村庄也渐渐老了,老人们也被接进了城,房前屋后,牵牛花吹不成了调子,狗尾巴草占领了院子......
老水泉清甜的味儿,慢慢地流进了梦乡......
冬日的风吹过枯树,呜呜地响,我仔细地打了一壶泉水,等一会儿,我生起炉火,让泉水咕噜咕噜地冒起白气,再等泉水静静地温凉,慢慢地喝,让泉水浸过的日子一点一点地鲜活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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